美麗新世界
社會化是我們每個人必經的道路,社會化能聚沙成塔,凝聚眾人之力成就文明與奇蹟,無論喜歡與否,每個人打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是社群與集體的一部分。但在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著作《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卻對這一概念進行了極為嘲諷的描繪,他刻劃出一個烏托邦,一個無法反駁、快樂的美麗新世界,為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提供了一則值得深思並引以為戒的警世寓言。
新世界!
在美麗新世界中,科學發展已然達到全新高度,統治者使用尖端的生物育種科技與優生學將人類社會劃分為五個階級:阿爾法、貝塔、伽瑪、德塔與愛普西隆,對應著希臘字母α、β、γ、δ與ε,而在此之上,則是由十位擁有絕對權力的管制官統御萬物,他們遵循著世界邦的宣言:「社群、同一、穩定」,這既是世界邦中的絕對教條,也是建構新世界的思想基礎。自打嬰兒開始,所有人都必須成為穩定社會的一份子,在胚胎時期便開始受到生物工程——波坎諾夫斯序列——制約,為一個個複製體進行原廠設置。正如同福特主義的特徵——工業化、標準化、量化,新世界中人被當成產品一樣,科學家試圖追求節省資源、有效率、一致、大量與可重複的造人方式。數字與量化,是新世界的語言與邏輯。
正是這種極致的統一帶給社群穩定的基礎。在管制官穆斯塔法·蒙德與野人約翰的談話中,蒙德認為,世界並不需要很多優秀的知識分子,但卻需要很多平凡工人,「我們可以合成每一小口食物。但我們不這樣做,我們寧可讓三分之一的人在土地裡工作。這是為了他們好—因為把食物從土地上生長出來,花費的時間會比從工廠裡生產更長」。其實,在資本主義橫行的現代社會中又何嘗不是如此?資本公司需要的並不是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員工,而是能服從上級,穩定執行命令的芸芸大眾。
不過這並不意味普通工人一無是處,「儘管離瓶了,但我們每一個也都是在一個瓶子裡經歷人生」,社會的運行也正是由無數平凡人組合而成,只是瓶子的大小會有差異,如果給生性適合大瓶子的人小瓶子,那他會感受到巨大壓力與混亂,反之亦然。但當社會中擁有追求本質能力的哲學家逐漸減少、被平民取代後,便代表社會邁入思想停滯的階段,儘管同時也代表絕對的穩定。在新世界中,任何妄圖改變現狀與破壞社會穩定的事物都會被禁止,不過管制官也知道,強硬的鎮壓手段只會激起人民反抗,因此警察的鎮暴方式也十分獨特:使用索麻與音樂,透過激起動亂者本能的制約達到控制目的,而統治者則是巧妙地藉由禁書、隔離與娛樂來維繫社會中的穩定。
禁書
在蒙德的辦公室中,有一間長年深鎖的書房,其中收藏了古往今來的經典與所有可能破壞穩定的書籍,一切具有開創性見解、但違背社會理念的思想都會被遺棄在陰暗且充滿灰塵的角落。人們不被鼓勵閱讀,不允許任何獨立思考,圖書館內只收藏參考書籍,書籍成了控制思想的工具,經典埋沒,真理消逝。
禁書不只封印冰冷冷的書籍,更封印了思想的探索,抑制人類對真理、美以及知識的渴望。儘管制約告訴人們「科學即是一切」,但事實卻如蒙德所言,「我們不能容許科學抵消他自己的優良成果」,新世界需要能夠複製主廚菜色的廚師,並不需要能夠自主研發新佳餚的創新者,無論新菜品有多麼美味,因為「每種變化都是對穩定的威脅」,但社會從來沒有強制規範與限制,有的只是背後規則與制約的隱性抑制。
隔離
然而有些人卻能跳脫既有原則,烹飪出屬於自己的菜餚,事實上蒙德自己就曾經是這些人的一份子,只是後來他選擇服侍他人的快樂,而非自己的真理。極為諷刺的是,一個複製與穩定的社會,居然需要獨特與自主的人來管理,不妨試想,如果社會是由一個普通的阿爾法管理將會如何?那麼他將無法判別什麼事物會威脅社會穩定、什麼不會,因為他只懂得遵循本能制約,死板僵硬,而無法擔當起作為統治者應有的決斷責任。因此,就算是在美麗新世界中,為了應對社會的多樣與複雜,始終需要一顆獨立自主的大腦。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令人悲哀的是蒙德本可以將他的才能用於提升世界對未知的探索,但如今卻成了真理的禁錮者。
對於那些始終堅持追求真理、有自覺、思想獨立、對正統不滿的特異獨行分子,管制官也並非強硬抹除,而是將他們隔離於孤島之中,形成一個(根據赫胥黎在前言所述)分散式經濟、合作式政治的社會,並追求「終極」的真理、美與知識而非「極樂」。這也是赫胥黎心中所想的理想國度,他將其放入到小說之中,成為新世界唯一的希望火種。
享樂主義
「快樂從來就不崇高偉大」,索麻、感覺電影與性是統治者給予人們並以此控制人們的手段。索麻,一種無任何副作用的毒品;感覺電影則是直接刺激感官與情緒的娛樂方式。三者皆能帶來快速、直接的快樂,並且醫療體系也能夠藉由「度假」去除負面情緒,留下正向情緒。新世界的一切都是如此衛生、美麗、快樂,人們深信禁慾不好,痛苦不好,醜陋不好。美麗新世界的人們沒有激情,只有穩定;沒有意外,只有安全;沒有衰老,只有健康;沒有情緒,只有快樂。
「快樂規矩、又和平」,對於享樂主義的崇拜與快樂的渴望支配人們的一生,失去快樂的生活是如此的難以想像,「剝奪索麻——可怕的念頭!」德塔們說,琳達在回歸文明社會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重返索麻的懷抱。不開心?使用索麻吧!生活不如意?體驗一場感覺電影吧!內心空蕩蕩感到失落?那麼還可以參加隨意、無限制的交歡。性是人們最唾手可得的快樂,而人又是生性懶惰的生物,自然會無節制享用便利程度更甚於索麻或感覺電影的性,例如琳達在流落到保留區部落時,唯一保有與文明世界相同取樂的手段便是性,但也因此被傳統原始人鄙視。要滿足性慾的唯一條件就是人。在美麗新世界中,性也與日常生活和宗教(或是更準確地說,邪教)活動掛鉤,性被如此暴力的描寫,它的唯一目的只有使人達到愉悅頂峰。回顧人類歷史,毒品與賭博都能夠受到政府強硬手段控制,但似乎僅能通過宗教或道德來約束性慾望,因此我認為,性慾實際上才是新世界中控制人們的快樂因子。
無論是索麻、感覺電影或性,戒除與沉迷的主動權皆在人本身,並無任何戒斷症狀將人們束縛在慾望之中,但「快樂是一個比真理更殘酷的主人」,在福特的時代,人們曾經認為「知識是至善,真理是無上的價值」,這是一個屬於哲學家的紀元。
但隨著民主發展,「當大眾控制住政治權力時,所關心的就是快樂,而非真與美了」,不過此時人們仍高談闊論善與美,科學無限制的發展。這是一個哲學家逐漸消逝的時代。
在九年戰爭爆發後,殘酷的戰火湮滅了無數性命以及真理,人們開始渴望和平的生活,此時管制官出現了,開始「管制」一切可能危及和平與穩定的事物,管制並不利於真理發展,但卻能帶來快樂。這是一個沒有哲學家的世界。
當面臨現實的快樂與心靈的真理時,我們的身體會盡一切可能追求歡樂,儘管知道快樂這個「殘酷的主人」可能使心靈緩步不前,但偷懶與放鬆卻經常比真理來得吸引人,尤其是在娛樂氾濫的現代,隨處可見的奶頭樂與情色內容充斥在社會之中,手機與電視帶來的便捷快樂使無數人花費大把時間。是要看一本書,還是拿起手機享受短暫、即時的快樂?慚愧地說,我大多時候選擇的是後者。哲學家的衰亡並非由於人們對真理與夢想的渴望下降,而是誘惑的增加與方便的快樂,且自由主義又倡導自由的最低限度是不損害他人權利,只要不傷害他人,那麼便不受任何限制。缺少「管制」的人們,便會無視道德與宗教建立起對性成癮的防範,淪為快樂的奴隸,沉浸於無限歡快之中。
法國羅蘭夫人曾言:「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日新月異的科技延長了人類的壽命,卻也壓縮了人們真正活著、追求真理的時間;自由主義解放了個人限制的枷鎖,卻又為人們戴上慾望的鐐銬。新世界的人們快樂、和平,卻永遠的喪失了知識與真理。
宗教
管制官與約翰還進行了更多關於真理與神的討論,「只有當你年少得志時才能不依賴神而獨立,但獨立不能把你安全地帶到終點」,人在年輕時,會認為自己是屬於自己的,事事順心如意,感官的刺激、情緒與慾望會滿足我們的心靈;但到了晚年,便會發現獨立並不能將自己帶往人生終點,據說宗教便是源自於人對衰老與死亡的恐懼,但邁恩·德·比蘭認為,人對宗教與神的嚮往是由於年老時情慾衰退,理性不再受到情慾阻礙,靈魂能夠自由的轉向光明之源,並且衰老將人越來越推離真實世界,因此人會迫切的想抓住一些真實、永存的真理。神也正是在這時現身,在人孤獨、痛苦、混亂實現身,給予人生活的意義與真理,使人在虛空之中抓住絕對真實的依靠。喬丹·彼得森在《生存的十二條法則》中也提到,人應該做有意義的事,但要尋找到意義,則必須遁入虛空與混亂之中,彼得森認為,在虛空中,痛苦是唯一真實的事物,是唯一能證明人存有存在的事物,人也能透過痛苦來了解善良與神性。1
但在新世界中,人們並不需要遁入混亂尋求人存在的意義,因為人類青春永駐,永遠享有情慾,靈魂一輩子被綑綁在現實世界中;也不需要神靈,宗教淪為邪教,成為使人麻醉於淺薄情慾的幫兇,而非靈性形而上的追求。其實這也無形呼應了《紅樓夢》中賈寶玉對於宗教的看法:既要抱持著敬畏之心,但又不可流入迷信,總想著焚香燒紙能發大財或消災解厄,宗教應該是幫助人追求形而上的良善與心靈上的成長,樹立人格典範與指引人生道路,並非幫助人追求世俗的滿足與物質的快樂。
結語
在小說結尾,約翰獨自流浪到遠離塵囂的燈塔並試圖透過經歷苦難來洗刷罪惡,勞作、飢餓與鞭打,野人一遍遍摧殘自己的身體換取靈魂救贖,但最終還是被文明社會找上門,人群蜂擁而來,呼喊著將約翰拖入文明的深淵中,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蕾寧娜,也是約翰心中的心結,在眾人高聲吶喊與助威下,一場史無前例的交歡展開,約翰也無可自拔地臣服於文明的性慾腳下。隔日黃昏,破戒的約翰再也受不了內心罪惡折磨,踏上懸樑,上吊自殺。
近來美國研究指出,容易認為自己有性成癮的人,通常具有宗教信仰或較高的道德標準。2 換句話說,性成癮其實是個人主觀的認定,而對於支持性解放的人來說,帶來低俗快樂的性是正常、不會成癮的,內心自然也不會受到煎熬。約翰與新世界的居民正代表這兩者,約翰,一個具有道德、羞恥心,熟讀莎士比亞劇本的野人,終究還是不敵文明社會的誘惑,不文明卻比文明更文明、更道德,這個極具張力的悲劇性結局令人異常心寒。儘管人人都知道真理的重要,但又有多少人能夠抵禦即時的快樂與慾望,在充滿誘惑的社會中屹立不倒?《美麗新世界》為我敲響了一記警鐘,但或許我仍然無法抵抗快樂、和平又常見的慾望,迷失在喪失意義的虛空之中,掏出藥瓶,吞下幾片索麻,繼續與真理背道而馳。
《一九八四》中描繪的鉗梏與管控並未如期到來,但《美麗新世界》裡人們主動屏棄閱讀與思考的年代卻離我們越來越近。科學與科技的飛速發展和真理與知識的急速衰退形成強烈對比,我們應該如何擺脫歡樂卻可悲的虛擬,專注於可怖卻崇高的現實,成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一朵蓮花,成了我在看完整部小說後,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但赫胥黎也提醒我們,世外桃源一直都在等待有志之士。赫爾默斯與柏納德出身於文明社會中,從小便受到統一制約與社會化影響,理應成為追求快樂與穩定的泛泛之輩,但他們卻能突破藩籬,堅持對未知真理與知識的追求,忍受社會異樣的眼光堅定地邁入混亂之中探索形而上的神性,最終成功抵達大洋之中的弗蘭克群島,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在艱困社會中互相扶持成長,這也是《美麗新世界》這部悲劇中最大的希望了吧。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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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rdan B. Peterson(著),劉思潔、何雪綾(譯)。(2019)。《生存的12條法則: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對混亂生活開出的解方》。大家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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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a(2025年4月5日)。〈科學家推翻「色情成癮」論:道德矛盾才是問題關鍵〉。INSIDE。檢索日期:2025年5月21日,檢自:https://www.inside.com.tw/article/38048-Science%20Stopped%20Believing%20in%20Porn%20Addiction ↩︎